第37章 三十六.

立冬的风裹着碎冰似的凉意，从楼顶的破门缝里钻进来，掀起苏醒额前的碎发。

她攥着虞忆初的手腕，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针织衫渗进去，像一团小小的暖火。

生锈的铁门被推开时发出“吱呀”的哀鸣，惊飞了檐角栖息的麻雀，也抖落了门楣上积了半季的灰，在月光下簌簌落成一道朦胧的雾。

“等我两分钟。”苏醒松开手，转身冲进旁边那间堆满杂物的小储藏室。

墙角的瑜伽垫沾着枯草和蛛网，她蹲下身用力拽了拽，指尖蹭上一层灰。

白纱蚊帐被塞在旧衣柜顶层，抽出来时带落了几件泛黄的旧衣服，布料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。

等她把垫子铺在水泥地上，又踮脚将蚊帐系在四周的栏杆上时，鼻尖已经冻得通红。

风一吹，白纱轻轻晃荡，像一片被月光浸软的云。

“像不像小时候过家家搭的帐篷？”苏醒拍了拍垫子边缘，抬头看向虞忆初，眼里闪着细碎的光，像把刚才看到的星星揉碎了撒进去。

虞忆初弯腰坐下，冰凉的触感顺着牛仔裤往上爬，她下意识地把膝盖抱在怀里。

“嗯。”她应了一声，目光却被头顶的星空勾住。

今晚的星星格外亮，密密麻麻地铺在墨蓝色的天幕上，连银河的轮廓都清晰得仿佛能伸手摸到。

两人并肩躺下时，垫子发出轻微的声响。

苏醒枕着自己的胳膊，侧脸蹭到柔软的纱幔，鼻腔里钻进一股淡淡的樟脑丸味道，混合着风带来的枯草香。

“我刚搬来这边的时候，天天躲在这里哭。”她的声音很轻，被风一吹就散了大半，“后来发现晒太阳的时候，眼泪干得特别快；数星星的时候，那些不开心的事好像也会变得很远。”

“今天的星星真好看。”虞忆初的指尖轻轻划过空气，像是在描摹某颗星星的轨迹。

“我小时候在S市的时候，总爱躺在后院的草地上看星星。”苏醒忽然笑了，肩膀轻轻颤抖，“电视剧里不都那么演吗？男女主躺在草地上聊人生，浪漫得不行。”

她顿了顿，突然皱起鼻子，语气里带着点孩子气的嫌弃，“结果后来发现，草地上全是牛粪和狗屎，踩一脚能臭一整天，浪漫瞬间没了。”

虞忆初被她逗得笑出了声，胸腔的震动透过垫子传过来，连带着白纱蚊帐都晃了晃。

“那你的童年，好像很有意思。”她侧过身，月光落在苏醒的睫毛上，像镀了层细碎的银。

“其实一半一半啦。”苏醒的笑容淡了点，她伸出手，指尖似乎要触碰到那些遥远的星星，“在我认识顾眠之前，我总觉得自己像个没人要的小孩。前两天刷到一句话，说‘没有人会拥有完整的童年’，我当时就想，说得挺对的。”

“我拥有过。”虞忆初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，像一片羽毛落在心尖，“十二岁以前，我一直觉得，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。”

苏醒转过头，借着月光看到虞忆初眼底的温柔，像被水浸过的棉花。

“如果你不想说，就不说。”

她的声音很真诚，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。

那天虞父让虞忆初弹钢琴讨好她，她也是这样，悄悄拉过虞忆初的手，说“别为了讨好别人勉强自己，人活着是为了取悦自己”。

虞忆初沉默了很久，久到风都停了，只有白纱还在轻轻晃。

她叹了口气，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怅然：“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……如果那天我没有偷偷溜进妈妈的房间，没有翻她的梳妆台，没有看到那本藏在抽屉最里面的离婚证，一切会不会不一样？”

苏醒没有说话，只是悄悄伸出手，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。

发丝很软，像小时候外婆家院子里的蒲公英。

“那天是周末，爸妈说要去加班，让我一个人在家。”虞忆初的声音开始发颤，像是在回忆一场遥远的梦，“我抱着小熊玩偶推开妈妈的房门，本来想找她藏起来的巧克力，结果不小心碰掉了梳妆台的抽屉。离婚证掉在地上，红色的本子摔开，上面的照片已经有些褪色了，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爸妈的脸。”

她的指尖紧紧攥着衣角，指节泛白。

“我拿着离婚证坐在门口等他们回来，心里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。我想不通，明明昨天晚上，爸爸还在给我削苹果，妈妈还在给我讲故事，怎么他们就变成离婚证上写的‘离异’了？”

雨是突然下起来的，豆大的雨点砸在防盗门上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。

十二岁的虞忆初抱着膝盖坐在门口，离婚证被她紧紧捂在怀里，纸页边缘都被汗水浸湿了。

直到一辆陌生的黑色轿车停在楼下，她才抬起头，看见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撑着伞下车，绕到副驾驶座，小心翼翼地把妈妈扶下来。

雨幕模糊了视线，可她清楚地看到，那个男人伸手抱住了妈妈，然后低头吻了她。

“那一刻，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塌了。”虞忆初的声音里带着哭腔，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，砸在垫子上，晕开一小片湿痕，“我一直以为的幸福家庭，原来只是他们演给我看的一场戏。那些拥抱，那些笑容，全都是假的。”

妈妈转头看到她时，脸上没有丝毫被撞破的慌乱。

她挣开男人的怀抱，走过来蹲在虞忆初面前，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滴，落在虞忆初的手背上，冰凉刺骨。

“初初，你已经长大了。”

妈妈的声音很平静，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，“我和你爸爸五年前就离婚了，现在我爱的是他。如果你不能接受，我就带着他去别的城市，不会打扰你；如果你能接受，妈妈就留下来陪你。”

雨水混着眼泪流进嘴里，又咸又涩。

十二岁的虞忆初看着妈妈身后那个陌生的男人，又想起爸爸每天晚上坐在沙发上抽烟的背影，突然觉得无比陌生。

“你背叛了爸爸，也骗了我。”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，却还是用力推开了妈妈的手，“你走吧，离我们远一点。”

“后来我才知道，他们离婚不是因为谁背叛了谁，是因为没有爱了。”

虞忆初吸了吸鼻子，声音里带着点释然，又藏着挥之不去的难过，“可那时候我不懂，我只觉得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。爸爸也变了，他开始变得偏执，我的每一件事他都要管，后来我才发现，在他们离婚没多久，他就有了别的孩子，那个弟弟比我小五岁。”

她转过头，看着苏醒的眼睛，月光下，她的瞳孔里盛着一片破碎的星光。

“从那天起，我就不是那个幸福的小孩了。我也变成了，拥有不完整童年的人。”

苏醒伸出手，轻轻把虞忆初揽进怀里。

白纱蚊帐裹着两人的身影，像把所有的难过都藏进了一个柔软的壳里。